清纯白花研究专家

爱只是爱,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

【铭红】亡人日记

*依然存档


十余年戎马生涯,负你之处良多,今当诀别,感念至深,兹留金表一只,银簧钢笔一支,日记一册,聊作纪念,接读此信,勿悲亦勿痛,人生百年,终有一死,死得其所,正宜欢乐,匆匆谨祝珍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题记

发黄发脆的纸张翻起来要小心翼翼的,才不至于一折就断,牛皮面经多年摩挲,表面泛出一种柔亮温润的光泽。苍老枯瘦的手指,隽秀端正的小楷,翻开扉页是整整齐齐的硬朗大字:“云散月明谁点缀,天容海色本澄清。”

“民国十一年三月十五 阴有雨水 雨”

“首次只身离家,远走千里,父母在堂,不能供养,我心中感到愧疚,然前进底步伐不能停,羁旅前夜,母亲抓住我手掌哭诉,世间儿郎千万,志在报效祖国者,不在少数,少我一人不少,多我一人不多,何妨朝暮田舍郎,富足安乐翁,世代单传,独我一子,我若有不测,则一家魂断。我想母亲所言不虚,田舍郎,安乐翁是好归处,只是山河破碎,政府式微,若不是我辈底职责,便无人来背,乱世之中,国之不存,民便如飘萍之根,便偷享太平,又得几时?我既是男儿,便是国军底战士,生民底矛盾,不为中华复兴而战,又何存焉?吃酒二两,卤水长生一碟,猪颈肉一碟,南京的卤味极佳,只是甜腻太过,辣子也如糖水,滋味不足,费钱四角,南京物价高涨,名不虚传。”

“民国十一年五月初七 梅子黄雨 雨”

“近日雨水甚繁,连日淅沥,被褥潮湿,衣褂难干,一身潮气着实难受,樟脑丸若是不限数量就好了,不过约莫周主任,蒋校长的衣衫也潮湿如此,世间公道唯梅雨,领导身上不能饶。昨日与君实赌打靶,赢得一块钱,看他肉痛,甚是喜悦,嘴中连连苦哉苦哉,及至见了我买回底桂花鸭子,又眉开眼笑底‘善哉善哉’,再一尝滋味,沾底唇舌火辣,满屋子找茶水如取栗泼猴,便复痛呼‘坏哉坏哉’,可见人之大喜大悲,大起大落,尽付与一只鸭子罢了。栖霞楼听戏,太平猴魁一钱,清茶一杯,费钱二角,有戏可听,旦角唱的甚好,君实也摇头晃脑,手舞足蹈起来,是我听过最好贵妃醉酒,似是名叫红先生,唱罢一片银元打赏,钱钞太好赚。”

“民国十一年八月十五 月明星稀 晴”

“今合该是万家团圆之日,一轮明月照九州,几家欢喜几家愁,君实、弘黎南京生人,我孑然一身,去夫子庙烧些香,求些祝福,思念父亲母亲,但愿诸事顺遂。夫子庙香火鼎旺,祷祝者众,竟逢栖霞楼红先生,梨园大家风气果然不俗,生的面目清楚整齐,谈吐不俗,卓有见识,堪为知己。购莲湖糕团斋月饼四只,黄酒一壶,费钱五角,以清风朗月,长堤波光,灯影楼阁下酒,且行且饮,分食月饼一只,痛快。”

“民国十二年六月初三 天朗气清 晴”

“阴阳调和方为正道,家中来信,我已悉知定下亲事,只待我学成归家,便可完婚,红儿听闻此事恭喜之外再无言语,心下烦闷,不知何解。”

“民国十二年腊月十一 天寒大雪 晴”

“南京底冬天果然比川中更冷,直逼骨髓之寒意,身强如我,亦不能抗,何况红儿哉。今年年节不得在家中过,父母怒气未消,惟愿身体康健,莫忧思太过,购手炉一只,煤炭百斤,鸽蛋一筐,费钱五元,手中资费不多,须寻个挣钱门路,不教红儿供我花用。”

“民国十三年三月初三 酥雨沾衣 阴”

“春雨难得,与红儿出游城郊,但见氤氲草色,含露桃杏,美甚,古之君子常有簪花之举,摘一枝杏花落红儿鬓边,人面杏花相映红,不幸吃桃枝抽打,红儿冷落,伟丈夫岂有不能容之事,命我自簪桃花,嗐,不难不难,红儿开心为上。”

“民国十三年九月初二 秋高气爽 晴”

“转眼相识两年余,父亲来信,虽仍极冷肃,言语间已有松动之意,生年能得父母首肯,死后共藏南丘祖坟,生也无憾,死也无憾矣。偶识密斯脱李,向我讲述一番共产道理,甚是有趣,虽与时局相悖,却有可行之处。购梅菜一斤,猪肉半斤,为红儿烹梅菜扣肉,费钱一元二角,南京物资渐贵,津贴不见涨,下次与孙先生饮咖啡,需要提一提此事,树添叫苦不迭,连粉丝汤也要食不起了。”

“民国十四年七月初七 鹊桥邀月 晴”

“出其东门,有女如云,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红儿穿蓝衣裳真是再好看没有了。”

“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四 赤地千里 大晴”

“南京之夏天,炎热胜川中数倍,红儿畏热畏寒,十分苦夏,恨不能以身代之。过总统府,见有横街而窝之乞丐,只怕暑气侵体,难以消受,灌凉茶一壶方醒,不知如此民众,南京有几何,中华民国又有几何。民生虽尚稳定,但衙内党同伐异成风,政商勾结,外邦资本垄断,若任凭民族根基腐烂,何谈中华之崛起,国运之复兴。”

“民国十六年四月初七 且放春归 疾风”

“汪伪叛国已月余,国军束手无策,无还手一击之力,这样政府,岂是我入校欲效忠之政府?非也,非也,山河破碎,一半入日畜手,一半入汪伪手,百姓可怜,为谁辛苦为谁甜。红儿登台渐稀,为我排忧劝解,我怎能不知红儿苦心。”

“民国十六年八月初一 秋风渐起 阴”

“谋大事。”

“民国十六年八月初五 秋风秋雨愁煞人 雨”

“明日随军开拔,与红儿别,本以为毕业之日,归家之时,日后春光尚好,携手百年,此时却无话可说,诺不轻许,故我不负人,诺不轻信,故人不负我,望有归期。”

“民国十六年八月十四 月有圆缺 晴”

“这或者是我最后一篇日记,或者是新生底第一篇。国家危急存亡之间,生于斯长于斯,亲人朋友,毕生挚爱具在我底身后,我若不奋力一搏,或许明日被剿,流血街头者就是他们,退无可退,唯有一拼。我今在未圆之月下,写下二纸书信,若明日大事成,凯旋归,此书信便不用交付父母红儿手中,倘不幸命陨,也但愿父母红儿不要过分伤悲与怨恨,我不是枉死,我是为四万万人民而死,为光明之未来而死,为更多如我青年不用奔波呼号,力竭而亡而死,为老有所依,壮有所用,幼有所养而死,我之一死,若山河得固,便不足惜,碧落黄泉,但求心安。”

 

每次读至但求心安,他都要伏案痛哭一番,故人逝去四十余年矣,当年风华无双,簪花侧帽的梨园大家搬出飞檐斗拱,住过土屋,住过瓦房,也住过生产队的牛棚马棚,然而不管走到哪里,这本日记和那封绝笔书信总被贴身携带。故人在信中写道:“十余年戎马生涯,负你之处良多,今当诀别,感念至深,兹留金表一只,银簧钢笔一支,日记一册,聊作纪念,接读此信,勿悲亦勿痛,人生百年,终有一死,死得其所,正宜欢乐,匆匆谨祝珍重。”后来金表失落,钢笔折断,唯有这册日记存留下来,连同绝笔信成了故人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存证。

我真是老了,他佝偻着身体,嗓子也哑了,骨头也硬了,当年冬天穿着戏服在院子里的薄冰上练台步的日子,都不记得,知交零落,人事不再,连同那些曾经烙印深刻的面孔,也都一并模糊。

唯有故人的脸,从始至终都清晰如许。

在记忆里又描摹一遍眉眼,他咳咳的笑起来,兴致来了,还哼了一段小调:“我俩结交哎—订百年,哪个九十哎—七岁死,奈何桥上哎—等三年。”

此生一诺,来世必践,请走慢一点,等一等我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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